湛如法师:唐代日本留学僧常晓的师承与参学道场——兼论空海门人与西明寺

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湛如法师向第五届世界佛教论坛提交论文

湛如法师

  • 1984年至1999年于中国佛学院,厦门大学,中山大学,北京大学求学,其间1993年至1998年在日本驹泽大学、东京大学留学。
  • 2000年北京大学博士后出站,任教北京师范大学史学所,2001年调回北京大学任教至今,讲授佛教史、佛教与佛教文献、印度佛教艺术专题研究、敦煌于敦煌文献、梵语宗教哲学文献选读等20余门课程。
  • 2003年10月至2004年9月:汉堡大学亚非学院任教,德国国家学术基金(DAAD)资助,为硕博士生开设佛教与佛教文献、唐代密宗研究、敦煌学概论等六门课程。
  • 2013年10月-2014年9月:牛津大学访问教授,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公派项目。
  • 2014年10月-2015年9月:剑桥大学访问教授,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公派项目。
  • 2018年3月,政协第十三届全国委员会提案委员会委员。

  引 言  

       有唐一代,西明寺为日本众高僧求法之处,如日僧永忠、空海、圆载、圆珍等曾在西明寺驻锡。现有研究中,多专注众僧归日后之影响,无暇关注众僧归日后与中国之联系。该问题有二理由值得深究:首先是其在留学期间,与众僧俗往来,情谊深厚,心怀挂念,托人问讯,成中日交往之佳话;其次是其归国后,若在修法上有所困惑,必求教于师长,表中日法脉相承。中日两国隔海相望交通不便,唯凭船只,除国家之外,民间交流寡少。实慧在承和四年(837)上书,以密宗初传日本,疑惑无人可解为由,请求派圆觉寺僧圆行入唐求法解惑。此是第十八次遣唐使之起因。圆行入唐之后,于开成四年(839)正月二十三日到达青龙寺,礼拜惠果和尚塔。关于圆行等人的此次行程,日本学者佐藤长门在《遣唐使和入唐僧的研究》一书中已经有详细考察,对于这封书信,佐藤长门认为从内容的差异判断,《青龙寺还状》中所说的书信可能不是现存的《圆行奉书》。武藤内孝在《空海传的研究》一书中,也对这份材料进行分析,参考圆仁等人资料,认为圆行参拜青龙寺的时间是十二日。此外,大柴清圆的《圆行入唐求法行迹考》也论及此事,并推测现藏于金刚峰寺的三钻杵,即是圆镜所赠的惠果三钴杵。佐伯有清在《高丘亲王入唐记》一书中,对高丘亲王在唐的行迹做了考察,涉及高丘亲王在西明寺居住和学习的情况。这些学者们对这次行程的研究为本文提供了坚实的基础,使得本文能在以空海圆寂后,入唐求法众僧作为对象,进一步探讨西明寺与日本佛教的多次往来。

1|空海门人和西明寺

空海居西明寺,得青龙寺惠果之密宗传承,归国后于承和二年(835)圆寂,其门人弟子众多。稻谷佑宣于《空海之弟子》一文中有所整理,此中不复赘述。第十八次遣唐的留学僧,木宫泰彦《日华文化交流史》一书中已经整理完备,列举如下:圆行、常晓、戒明、义澄、真济、真然、圆仁、惟正、惟晓、圆载、仁好、顺昌、仁济、圆觉。除此之外还有慧运也在此时入唐。第十九次遣唐使入唐之前,日本高丘亲王在咸通三年(862)入唐,随行的僧侣有贤真、忠全、宗叡、安展、禅念、惠池、善寂、原懿、猷继。现以《元亨释书》录文分别考察众人与空海的师承关系。

真言宗僧人有圆行、常晓、戒明、义澄、真济、真然、高丘亲王等人。就中圆行为果邻之徒,果邻为空海弟子,故圆行为空海嫡系。前文提及,圆行由实慧推荐成为入唐求法僧人。实慧是空海的得意门生,空海将东寺交与他管理,足见对其厚望。同书中也有常晓传,为丰安之徒,丰安为招提寺如宝之徒。如宝是随鉴真东渡的律师,鉴真入灭后嘱托他管理招提寺。常晓入唐后,从栖灵寺文琛学习密法。文琛是惠应的再传弟子。真济、真然二人是空海弟子,乘船入唐至于半路,船毁漂流海上,后回国。高丘亲王,据佐伯有清考察,为空海弟子,在东大寺出家。其随从中,宗睿曾从实慧学习密法。其余诸人中,圆仁是最澄弟子,惟正、惟晓是圆仁的弟子。圆载也是最澄弟子,仁好、顺昌、仁济为圆载弟子。

本次入唐的僧人中,以最澄和空海一系门人居多。目的皆为到唐求法解惑。下文将一一分析与真言宗有关五人之行迹。圆行与常晓二人在《入唐求法巡礼行记》中有所提及,其中关于圆行部分如下:

承和五年十月二日(即唐开成三年(838)),在扬州开元寺登录时出现圆行名字,此时留学僧随遣唐使一起进入中国,僧人在扬州境内滞留,申请前往长安。圆行作为真言宗的请益僧出现在圆仁的记载中。开成四年(839)二月二十五日圆仁与圆行有所讨论,在此时,圆行已经取得前往长安的资格,令中让他住长安青龙寺,跟随义真学习十五天,而且只能学胎藏界法,不能学金刚界法。开成四年(839)四月廿日,圆行入住青龙寺,只能住二十日,他雇佣了二十人抄写密宗文书。开成五年(840)十月十三日,圆行在义真处学习胎藏界法门。

常晓,开成三年(838)十二月三日中说他是三论留学僧,在栖灵寺文琛(此人资料中有多名,为行文方便,统一做文琛,下文另做说明)处学习真言宗法门。根据其撰写的上表,他未能前往长安学习,而是扬州附近的郡县学习密法,所参访的有栖灵寺文琛和华林寺元照。

宗睿入唐后,参访过汴州玄庆,青龙寺法全,慈恩寺造玄,兴善寺智慧轮,洛阳圣善寺善无畏门人处。又在天台山学习教观,最后由明州返回日本。

真如亲王行迹已有专著,其行程是由明州经洛阳入长安,在西明寺小住,再转向广州前往印度。

慧运的相关记载极少,在同行众僧的资料中仅出现两次,《入唐五家传考》中有其传记,但对其在唐的行程没有描述。

众僧在中国参访的寺院大致如下:遣唐使在扬州上岸后,一路在官寺开元寺中食宿,到长安后主要活动范围为青龙寺、慈恩寺、兴善寺、西明寺。曾前往洛阳、天台山、五台山等地。与义真、法全、造玄、文琛、元照、智慧轮、玄庆、善无畏门人等有所交往。

2|常晓求法寺院小考

在这些寺院与人物中,传授常晓法义的文琛与元照二人值得关注。其他在长安寺院的人物资料众多,多有人查证其来历,唯此二人及所住寺院,因史料缺乏,尚未有人进行深入研究,乃至有人疑常晓伪造师承。入唐求法之僧,因国法所限,不得自由行动,所以其所参访的栖灵寺与华林寺,必离扬州不太远,甚至就在扬州境内。对于常晓的行迹,《入唐五家传》记载如下:常晓在开成三年(838)八月到达扬州,住大都督府,同年十二月移往栖霞寺大悲院,随文琛学习密法,第二年回国。栖霞寺仅见于《入唐五家传》,其他文献皆做栖灵寺,疑“霞”为“靈”之误写。《江南通志》卷四十六内记载,在扬州府西北五里有大明寺,旧名栖灵寺,《扬州画昉录》中载有对此寺的一些考证,说寺名见于唐刘禹锡诸人之诗,赞宁的《宋高僧传》中也有关于此事之记载。考证此书所说诸事,刘禹锡等人之诗,在《全唐诗》中有所记载,刘禹锡曾经两次栖灵寺塔留下诗作,高适也曾经登塔作诗,《文苑英华》卷二三三收录唐代蒋涣之诗《登栖灵寺塔》。但在《宋高僧传》则与《扬州画昉录》之记录有所出入,其所载之寺为“西灵寺”,《刘随州集》中收刘禹锡同一诗时,写作“西灵寺”。古文中常见“西”和“栖”通用,由此而言,西灵寺即栖灵寺。《甘泉县志》注释此寺是隋仁寿年间建立,在唐会昌年间遭遇火灾,直到景德年间再度重建。结合《宋高僧传·怀信传》,栖灵寺在会昌三年因火灾被焚毁,即常晓回国后仅四年时间,栖灵寺便成废墟。对其所处的另一寺院华林寺,《甘泉县志》中略有记载,言灵坦禅师曾居此寺。《全唐文》中收有此文,为宝历元年(825)所作,提及灵坦禅师传法弟子为西明寺全证。

文琛此人,名字在传抄过程中出现了差误,现在可查到的有圆仁《入唐求法巡礼记》中为文琛,《常晓和尚请来目录》中为文㻮,《中国佛教》中为文傺,《太元宗堪文》中为文璨,《入唐五家传》小字夹注中为文瑧。其真实名字因资料缺乏不可查证。常晓说其是惠应的传法弟子,惠应是惠果弟子,与空海是同学,此为事实,在《两部大法相承师资付法记》中有所记载。但因文琛只出现于日僧的日记中,中土并无其他资料,所以圆珍曾经《上智慧轮三藏决疑表》中叙述向智慧轮询问文琛传承的真实性。据此,有学者认为是常晓伪造师承,以期在国内获得更高的地位。事实未必如此,当时日中交流频繁,若是伪造师承,极有可能被拆穿,损害其名声。因此本文对现存的一些常晓文献进行阅读,发现其在师承记载上,除了常晓自述的文章外,还有两篇记录值得重视:即宠寿的《太元帅法缘起奏》及寂明的《太元宗堪文》。宠寿是常晓弟子,寂明是常晓一系的传承者。二人的文稿对常晓获得密法的传承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记载:常晓到达扬州后,不能进京,被安置在广陵馆,先遇见了灵仙三藏的弟子,将大元帅密法的法具赠送与常晓,但常晓未通其法,后遇文琛阿阇梨,教导其大元帅密法。在《太元帅法缘起奏》中曾提及该密法“唐朝尊重密修禁围,都内造立修法院,定制十供奉传法其中,不出境外”,常晓也自称此法“都内不传于十供奉以外,诸州无出于节度使宅”,此法为国之密法,只有少数人能修习。现存日本的《阿咤薄俱元帅大将上佛陀罗尼经修行仪轨》是贞享四年(1687)净严校勘,文题下标“善无畏内道场秘译”。该仪轨只存于日本,中国未见流传。但是与阿咤婆元帅法门相关的经典密法众多,在圆仁的《日本国承和五年入唐求法目录》与宗叡的《入唐新求圣教目录》都有该法门的记载,在其之前的空海的《御请来目录》中也有“《金刚部元帅大将阿咤婆俱经》三卷”之记录,《开元释教录》中有《阿咤婆拘鬼神大将上佛陀罗尼经》一卷,放在失译的附梁录中,《贞元新定释教录》也记有该经。以此而言,阿咤婆法门早就存在,由常晓将其弘扬开。

常晓的记录中,应是在广陵馆遇见灵仙三藏弟子而最初接触到该法门。灵仙入唐多年,曾参与过《大乘本生心地观经》的翻译,此经曾经秘藏于宫廷之中。堀池春峰的研究认为灵仙三藏由此翻译之契机,成为唐朝内供奉,因此不能回国。灵仙弟子也曾将大量的佛舍利及佛具交与圆行令其带回日本,此事与将密法交与常晓相呼应,灵仙弟子与此次的留学僧交往颇多。

太元帅法若如常晓记录所说,不是民间祈福所用,而是用于国家祈福,则扬州官方应会有祈福之记录,经查《全辽文》卷十一中载有张玄征夫人广陵郡高氏,在保大元年(1121年)以《阿咤婆拘鬼神大将上佛陀罗尼经》祈福的记录,表明扬州确实有过供奉阿咤婆鬼神大将法,且张玄征为彰信军节度使,与常晓所述“无出于节度使宅”相符合,因此常晓在扬州学到此法门的可能性很大。

栖灵寺在会昌三年焚毁,此或是文琛默默无闻之因由。但扬州地区确实流行过阿咤婆鬼神大将法,常晓在扬州师承文琛学得密法的可能性极大。

3|众僧与西明寺

五位僧人中常晓未出扬州,圆行多活动于青龙寺,慧运行迹不明。唯一有明确记载前往西明寺的只有高丘亲王和宗睿。众人取回日本的物品中,与西明寺有关的列兹如下:

大唐西明寺故大德道宣律师赞一卷
父母恩重经疏一卷(西明寺沙门体清述)
帝王年代录一卷(西明寺玄畅记)
都利聿斯经一部五卷
七曜禳灾决一卷
七跃二十八宿历一卷
七曜历日一卷
六王名例立成歌一部二卷
明镜连殊一部十卷
秘录药方一部六卷(两策子)
削繁加要书仪一卷(元和年中者)
西川印子唐韵一部五卷
同印子玉篇一部三十卷

上述的文献中,只有两部与佛教有直接关系,其余众多书籍都是杂书。此时的西明寺,虽藏书众多,但是学风隐隐以律学为主。有记录可查的西明寺众僧中,玄畅仰慕西明律风,在西明寺惠正律师坐下学习戒律,宣宗复兴佛法之时,被赐紫袈裟。大中七年(858),玄畅之徒慧则在西明寺出家学律。咸通三年(862),唐懿宗在西明寺设立戒坛度僧,僧无迹在此时得度,又成一位弘扬律学之人。此次众人求法目的为密宗与天台宗的传承,日本的戒律随着鉴真东渡,已经逐渐完善,无需太多的戒律著作,因此与这次求法中,虽然大量的留学僧与西明寺有所关联,但关于西明寺的直接记录较少。

尽管如此,众人还是与西明寺发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,宗睿自述曾在西明寺留学僧圆载法师院中四个月进行抄书。圆载在西明寺的时间更长,宗睿记载圆载咸通六年(865)已经在西明寺居住,到咸通十一年(870),圆载归国前,《大宋僧史略》中说其还在西明寺,因此圆载至少在西明寺六年。因资料较少,无法得知其在西明寺的具体活动情况。

  小 结  

空海圆寂后,日本密宗众多传人无处解疑,在实慧的推动下,空海门人入唐求法,抵达扬州后,因官方限制,常晓未能进入长安,在扬州学习太元帅密法。其学习场所之一的栖灵寺在其回国后不久就焚毁,另一所华林寺虽默默无闻,但其开寺之祖灵坦禅师的弟子却在西明寺修习。入京的空海门人中,高丘亲王与宗睿曾在西明寺居住过。天台宗的圆载虽非空海门人,却在西明寺居住长达六年。

这些情形表明虽然这次求法以密法、天台为主,但是西明寺在日僧心目中的地位并依然崇高,是入唐时参访的圣地之一。西明藏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会昌年间,日僧还从西明寺抄走大量杂书。

西明寺对日本佛教深厚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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