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届世界佛教论坛论文 | 宗学法师:“平常心是道”与人类和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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铜陵南泉禅寺住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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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华山大觉禅寺住持
引 言
诸行无常,万物皆在相生相克中有序变化,人类思想也伴随着时空转变,不断催生出新的心理状态与生活方式。意识形态是人类和平不可忽视的关键性因素,进入二十一世纪,世界仍然存在诸多矛盾,维护人类和平之路充满挑战。在争取和维护世界和平的伟大事业中,宗教持续发挥着重要作用。
随着宗教的全球化趋势,世界各宗教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和平相处,也直接影响到更广泛的社会基础。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,不仅在理论上具有深刻的和平思想与和平精神,在人类的历史进程中,佛教一直是稳定社会人心的重要力量。
“平常心是道”是佛教中国化的标志性融合。“平常心”是平和之心、平等之心、平静之心、慈悲之心。弘扬“平常心是道”的精神,有助于启迪智慧,净化人心,不仅在个体层面求得心灵的宁静,也将在群体层面制止和消除暴力,推动群体之间的和平共生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。
| “平常心是道”的提出
“道”并不是佛教原有概念,而是中国哲学中固有的概念。在先秦哲学中,儒家和道家都广泛使用“道”这个词。“道”的原义是道路,而引申义颇多。"道"在先秦典籍中,应用极其广泛,它的涵义包括合理、治平、道路、理想、方法、通达等,此外天有天道,地有地道,以及君道,臣道,师道,伦理之道。
《道德经》开篇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更是把“道”引向形而上学,赋予本体论和宇宙论的意义。对“道”的引申,儒家侧重伦理和政治的规范义,而道家侧重形而上学的描述义。“道”的概念涵盖了宇宙本体和器世界普遍存在的客观规律。
老子说:“(道)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”。魏晋玄学,成为探求本体论的一大社会思潮,玄学的玄思、玄想,幽深玄远,往往陷于哲学思辨。佛教般若的空观智慧与玄学,与儒家、道家,以及更广泛的中国本土文化的融合,产生了独具特色的禅宗文化。
禅宗也称心宗、般若宗。这里的心不仅是指思维,更重要的是指如来藏心。也就是说我们的心与宇宙本体是合一的。从这个意义上,我们不难理解马祖道一提出的“即心即佛”的禅学思想。
六祖慧能大力提倡“明心见性”,马祖道一提出“即心即佛”与之相应。“即心即佛”的思想逐渐深入人心,但长时间的概念运用,“即心即佛”竟又成为窠臼,成为僵化的教条。
为了使信众跳出具有危险倾向的思维定式,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,马祖提出了“非心非佛”,以打破主体认知的执着,正所谓“截断众流”。这种正与反,肯定与否定的交织调和,终于导致“平常心是道”的理论成熟。
在慧能大师“心即是佛”思想的基础上,八世纪末期马祖道一禅师首次明确提出“平常心是道”的思想:道不用修,但莫污染。何为污染?但有生死心,造作趋向,皆是污染。若欲直会其道,平常心是道。何谓平常心?无造作,无是非,无取舍,无断常,无凡无圣。
马祖道一禅师弟子南泉普愿禅师,是弘扬“平常心是道”思想最为重要的人物,他在公元795年卓锡池州南泉山之后,三十余年不下山,以“平常心是道”思想接引学人,并开启禅宗大机大用,努力将禅落实于生活之中。赵州问“道”,南泉禅师予以正面回答。
师(赵州)问:“如何是道?”南泉云:“平常心是道。”
师云:“还可趣向否?”
南泉云:“拟则乖!”
师云:“不拟时,如何知是道?”
南泉云:“道不属知,不属不知,知是妄觉,不知是无记。若也真达不拟之道,犹如太虚,廓然荡豁,岂可是非?”
南泉山僧团在普愿禅师的带领下,在日常生活中参禅,将“平常心”落实到实际生活之中,开启了一场禅的生活化运动。其弟子赵州从谂、长沙景岑等人都是“平常心是道”精神的重要继承者和实践者,他们以平常心说寻常语,以平常心行寻常事。
赵州禅师面对学人问禅,答以“吃茶去”、“庭前柏树子”、“遇冬则寒,遇夏则热”。长沙景岑禅师的应机禅语:“要眠则眠,要坐则坐”、“热则取凉,寒则向火”、“困则睡,健则起”、“益州布,扬州绢”等,都是引导学人回归日常生活之中。正是通过南泉山僧团的努力实践,“平常心是道”的精神得到广泛的继承与弘扬,从而流传开来。
“平常心是道”是印度佛教与中国哲学融合后产生的一个新命题,是佛教中国化的成果。佛教和平地传入中国,于隋唐时期判教创宗,创立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宗派,其中以禅宗最具中国化特征,它将儒家心性哲学和道家自然哲学融入佛教,提出“教外别传、不立文字、明心见性、顿悟成佛”的宗旨。也正是因为禅宗这种熔铸儒、道、释于一炉的特点,使它更加适应中国文化土壤,因而能从中不断吸取营养,一枝独秀,长盛不衰。
| “平常心是道”的心灵和平
“平常心是道”于八世纪末九世纪初,在禅林中一经提出便广为流传,因为它凝聚了一千多年佛教中国化的思想精华。“平常心”含义深广,将佛教出世入世的理论与实践浓缩其中。从维护人类和平来看,“平常心”至少包括了和平之心、平等之心、慈悲之心。
(1)平常心是和平之心。
中国传统思想一贯强调以和为贵。佛教在传入中国以后,原来的和平思想不仅得以保持,而且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。释迦牟尼在创立僧团之初,就确立了“六和敬”的原则,要求僧团做到“见和同解、戒和同修、利和同均、口和无诤、身和同住、意和同悦”。“六和敬”原则,维护了僧团集体修行的和平共处,这种和谐遍一切处,从身体到心灵,从物质领域到精神领域。
佛教传入中国之后,吸收本土文化,形成自己的生存与发展方式。以禅宗为代表的佛教中国化,在僧团共住共修上,建立了自己独特的常住规范。“马祖建丛林,百丈立清规。”百丈禅师秉承佛教精神,吸收汉地伦理规范,立足现实丛林生存环境,创立《禅门规式》。从现存的《敕修百丈清规》可看出禅门在处理内外关系上的和平原则,以及“平常心是道”思想的广泛运用。平常心构建了和平的心灵环境。
佛教的和平之心,具有宽厚的兼容精神。马祖道一强调“平常心”是“无造作,无是非,无取舍”,这种超然的姿态,正是兼容精神的表现。佛教从古印度诞生,传播到亚洲各国,总是能够与当地原有的民族文化和宗教进行和平对话,深入交流,兼容吸纳,形成本土化的佛教形态。历史上基督教、伊斯兰教在传播过程中都曾暴发大规模战争,而佛教的传播,总是以和平的方式化解矛盾,处理危机。
(2)平常心是平等之心。
和平之心的深层心理因素是平等之心。佛教是极具平等观念的宗教。释迦牟尼创立佛教之初,就是基于当时不平等的种姓制度,倡导众生平等。
大乘佛教认为,一切众生悉有佛性,从这个意义上,众生一律平等。因此,佛教的平等观念,并非只在人类社会,而是包括十法界众生。众生与佛在本质上都具足真如佛性,一念迷即为众生,一念觉即为佛。
众生与无情也是平等不二的。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”,山川河海、花草树木皆具真如佛性。“无情有性”,将生物世界和非生物世界融于平等不二,这种平等观念完全跳出了人类的自我,将平等对待的对象无限扩展,涵盖一切事物。宋代舒州龙门清远禅师说:“若论平等,无过佛法,唯佛法最平等。”
(3)平常心是慈悲之心。
《大智度论》卷二十七中说:“慈悲是佛道之根本。”慈悲的思想基础是平等,正是“同体大悲”。若能体悟自、他众生一律平等,即成就“平等智”。以平等智慧去观照,则能产生同情与悲悯的慈悲心。《观无量寿佛经》有云:“佛心者,大慈悲是。” 慈悲,意味着给予别人欢喜,帮助别人解除痛苦。“与乐拔苦”是大乘佛教帮助众生解脱烦恼的根本追求。
慈悲精神,在大乘佛教中得到充分体现,强调“自度度他”。“六度”之中有“布施”第一,无论是财施还是法施,都是利益他人,菩萨行,则是将理想付诸行动,上报四重恩,下济三途苦。地藏菩萨更是发下宏大誓愿“地狱未空,誓不成佛,众生度尽,方证菩提”。
| “平常心是道”的和平意义
当今世界,来自政治、经济、种族和宗教方面的冲突仍然时有发生。避免冲突与战争,寻求世界和平,构建安定和谐的世界秩序,固然需要从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多方面共同努力,然而安定人心、终极关怀的精神文化却是最深层,不可忽视的力量。弘扬“平常心是道”的精神,有助于消弥二元对立的思想冲突,为世界和平稳定注入强大的正能量。“心净则国土净”,只有心灵净化,人心和善,人类才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和平。
平等理念是世界和平思想的哲学基础。和平从平等中确立,和平来自平等。平等意味着相互理解与尊重。平等观念有助于从思想观念上消除暴力产生的根源。纵观人类历史,地区之间、民族之间、国家之间为了争夺利益、或是文化差异而大动干戈,从根本上看都是缺乏平等观念,不能彼此尊重以及强烈占有欲的驱使所致。平等意味着相互理解,彼此尊重。佛教注重培养包容的智慧,化干戈为玉帛,化腐朽为神奇。
常修平等智,以平等心处理社会关系,将有效地避免矛盾。平等心才能建立互信与合作,维护和平的社会秩序。
慈悲精神是维护世界和平的深层力量,体现了佛教博大、平等、无私的精神。和平系于人心,菩萨利他行为的慈悲精神,能够唤醒人类心灵深处的大爱,化解仇恨,和谐共处。
远古时代的中国,也有天神崇拜。人文始祖伏羲创立八卦,八卦中所蕴含的“天人谐和”的整体性、直观性的思维方式(象形会意)和辩证法思想,是中华文化的原点。具有奠基和启蒙之功。周文王(约公元前12世纪)悉心钻研,将其规范化、条理化,演绎成六十四卦,深刻剖析了宇宙奥秘,“天地不能藏其秘,造化不能隐其形”。易经智慧的普及与发展,极大地推动了社会变革。“民智日开,民德日离”,人们逐渐失去对于天神的信仰与敬畏,也变相地导致了社会思潮的分裂,开始了群雄纷争的春秋战国时代。
为了整合理性思维所产生的分别执著,寻求整合之道,春秋时期的老子,用道的概念代替了上帝(天神)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威,这是中华民族思想观念中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。摆脱了宗教或神化的束缚,从哲学的角度思考世界的起源,以及事物存在和变化的规律。
“道”在中国文化中日益具有特殊意义,甚至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。明道、行道、传道,成为中国人的理想与追求。这是一个信仰寻找理性支持的过程,这种寻找培养了中国人独特的理性精神。对于老子“道”的概念的普遍接受,意味着春秋时期,中国已经进入了非宗教时代。
公元1453年,欧洲经过“中世纪”之后的文艺复兴,进入了以理性和科学为主要特征的近代文化。两次世界大战后,现代性实现了在全球的高度发展,带来全球繁荣,虽然人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权利、科技、文明,但也同时发现了精神上的迷茫,个体缺乏归宿感。随着宗教这一包容一切的框架的丧失,存在主义哲学的应运而生,标志着西方也进入了历史中的非宗教阶段。
非宗教时代,并不意味着宗教信仰在社会生活中的消失,而是社会前沿的主流意识,已理性看待宗教,不盲目崇拜。《大乘起信论》是以理性阐释心性,从而对佛教产生信心,不是通过权威,或神迹来建构信仰。
宗教信仰依然存在,正如科学以其独特的方式,日新月异地探索宇宙真理,冲击着宗教思想渊源,但宗教不会因为科学的发展而消失。在思想认识尚未成熟的个体生命成长过程中,人格化的宗教信仰,仍然是精神引导的重要途径。禅宗有云:“见山还是山,见水还是水。” 宗教存在依然有其独特的社会价值。
道是宇宙本体的终极真理。万法归宗,意味着所有人类文化,包括宗教信仰,皆源于道,也终归于道。“圣人以神道设教”,基督教圣经《新约·约翰福音》开篇第一句话是:"太初有道,道与神同在,道就是神”。 达摩血脉论曰:“性即是心,心即是佛,佛即是道,道即是禅”。以“道”取代“佛性”,是佛性思想玄学化、中国化的标志。极大地融入了中国社会各阶层的文化氛围,在中国人普遍接受的心理上显得格外熟悉与亲切。
结语
“平常心是道”是中国佛教尤其是中国禅宗的核心精神,是人类精神文明,高度发展的必然归宿,包含了和平、平等与慈悲的精神,是维护世界和平的心理基础,也是智慧和力量的源泉。弘扬并践行“平常心是道”的普世价值,有助于人类精神境界的提升与世界的持久和平!